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賀陳橋驛先生九十華誕

發(fā)布時間:2011-11-18來源:中華讀書報作者:葉光庭45861

葉光庭
    

    認識陳橋驛先生是我一生的幸運。
    
    上世紀50年代,我們都在同一個學校教書,可是我在中文系,他在地理系,互不相識。1957年我被錯劃右派,遭到批斗,陳先生曾受校里指派,參加過對我的批斗會。這是他初次“認識”我。我當時拒絕認罪,據(jù)理抗辯,他大概還有一點印象。
    
    1958年秋,我被下放回鄉(xiāng)監(jiān)督勞動;1965年回校,文革時被安排在教材科,當個蠟紙刻寫員。四人幫被打倒后,到了1978年,政治形勢比較緩和了(雖然中央對錯劃右派還沒有改正),我被陳先生調(diào)到地理系。
    
    陳橋驛先生是為了急需找人翻譯外國地理(這是國務(wù)院交給全國各大專院校的硬任務(wù))才調(diào)我到地理系的。他有個堂弟是我在教材科的同事,通過這位堂弟,陳先生知道我懂英語,就到教材科來調(diào)我了。
    
    陳先生把我調(diào)過去之后,又來調(diào)教材科另一個右派——呂以春,準備培養(yǎng)他作為學術(shù)研究助手。
    
    我們都戴著右派“桂冠”, 在人們眼里,是些像麻風病人那樣的不可接觸者。文革時,陳先生本人就戴過“反動學術(shù)權(quán)威”的帽子,挨批挨斗。他不顧人們的閑言碎語,大膽搜羅我們這些右派,是冒著很大的風險的??墒撬幸还删髣?,同時也是出于正義感,同情我們的冤屈,就毅然不顧一切地把我們調(diào)去了。
    
    我們一到地理系,陳先生按照我們各自的所長,一件接一件地給我們分派工作。陳先生與國外學術(shù)界聯(lián)系密切,書來信往,十分繁忙,我?guī)缀醭闪怂?ldquo;英文秘書”,不過我的主要工作還是譯書。陳先生和出版界也有許多聯(lián)系,常有出版社約他主編某類書籍,他就在系里找些有關(guān)專業(yè)的教師,組織他們來編寫。不像有些名教授只關(guān)心個人的學術(shù)研究,他還特別關(guān)心系里年輕教師的發(fā)展。他把我們抓得很緊,有時一件工作尚未結(jié)束,另一件工作又分派下來了。
    
    到地理系不久,陳先生就要我和呂以春編寫一本介紹西湖風景名勝的書。我當時還不知道陳先生的良苦用心,只是擔心自己沒有能力完成這樣需要專業(yè)知識、編寫經(jīng)驗和水平的工作。其實陳先生對我們的經(jīng)濟困難早已看在眼里,放在心里了,他是想幫我們弄點稿費,添補不足。這是很久以后他才告訴我的。書成之后,于1982年在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,書名《西湖漫話》,這是我們到地理系后出的第一本書。這本關(guān)于杭州西湖的書,卻遠在北方出版,其實原因很簡單:因為當時他的一位學術(shù)界朋友在天津人民出版社任社長,他就利用這點關(guān)系,替我們作“稻粱謀”了。
    
    《西湖漫話》的出版,多少提高了我的信心,可是我終究是文科出身,對地理專業(yè)一竅不通,而且經(jīng)歷了20年來淪為賤民的悲慘命運,自然加重了自卑感,削弱了自信心。雖然專業(yè)不對口,我時常感到力不從心,但陳先生分派給我的任務(wù),卻愈來愈難,也愈來愈重。他給我安排的翻譯工作,有些是專業(yè)性很強的,例如美國地理學家哈特向(R. Hartshorne)的名著《地理學的性質(zhì)》和著名漢學家施堅雅(W. G. Skinner)主編的《中華帝國晚期的城市》。對這些工作,開始時我都不敢接受,感到遠非我力所能勝。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,陳先生總是鼓勵我,幫助我,使我克服畏難情緒,完成工作,而且書也出版了,因此心情還是十分愉快的。
    
    陳先生是終身教授,我從地理系退休后,他保持仍然同我來往,介紹我做些工作。他說,退休后無所事事,不但內(nèi)心空虛無聊,對健康也不利。他這些心里話,流露出對我的關(guān)心。我沒有完全虛度此生,多少做了些有益的工作——雖然微不足道——是應(yīng)該感謝陳先生的。
    
    在我出版過的書中,我覺得最值得一提的還是《水經(jīng)注》的今譯。陳先生畢生致力于《水經(jīng)注》研究,是國內(nèi)的酈學泰斗;他一生最重要的著作,就是關(guān)于這部古典名著的研究。
    
    改革開放以來,各出版社相繼出版各種古籍今譯的圖書。陳先生也希望能把《水經(jīng)注》譯成白話文,便于一般讀者閱讀。但他本人有更重要的研究課題,騰不出時間做這件有意義的工作。經(jīng)過長期考慮,他終于選定了我。我過去接觸的主要是中國現(xiàn)代文學和外國文學,國學根底很淺,覺得這樣艱巨的任務(wù),是超乎我的能力的,因此一再婉辭。陳先生善于用人,也善于挖掘人的潛力;他相信只要調(diào)動我的積極性,我還是有可能完成這項工作的。他一再鼓勵我,自己也譯了一卷作為示范。他對我的信任和器重,使我感動,覺得不能再執(zhí)意推辭了,更不應(yīng)辜負他的一番盛意。我憑借詞典試讀了幾卷,有些難點向他請教之后也解決了,終于鼓起勇氣,作一次大膽的嘗試。不過我覺得工作量太大,希望找人合作,遇到困難也有人商量;陳先生也同意了。我找了兩位合作者,出了第一個譯本。此書在國內(nèi)和臺灣先后共出了四個不同的版本,最后也是最完善的一個,是臺灣三民出版社出的《新譯水經(jīng)注》,但由于各種原因,兩位合作者先后相繼退出了。
    
    《新譯水經(jīng)注》雖然以“新譯”為書名,但“譯”在書中所占的分量,是遠遠不及陳先生所做的研究工作的。書中的大量注釋,有許多涉及極其艱深古奧的典籍,一般人是極少獵涉過的。沒有廣博精深的學養(yǎng),很難查出這些需要加注的典故、名物、職官,以及人名和中外古地名等等的出處。還有“研析”,當然也是陳先生畢生研究成果的結(jié)晶。像我這樣一個無名之輩,在這本書中,竟與學術(shù)界泰斗陳先生一同列名,既感到榮幸,也感到惶恐和慚愧。
    
    2007年,我遷到浙大西溪校區(qū)啟真名苑,和陳先生同住一個小區(qū),往來方便了,有時也去看看他,一談便是幾個小時。往日陳先生有事來找我,總是匆匆而來,交代了幾句,就匆匆而去,真是惜陰如金;今天他畢竟年事已高,勞苦工作了一生,也該休息一下了,不再像先前那樣緊張,年年出書,月月發(fā)表論文了。陳先生很健談,聽他憶昔談今,覺得趣味盎然。但我素性沉默寡言,所以當“聽眾”的時候居多。陳先生的記憶力特強,久遠的往事,聽他娓娓講來,仿佛如在眼前。他談到年青時出于愛國熱情,曾參加遠征軍,給美軍當翻譯官。開始時聽力不夠好,常常要“I beg your pardon!”半個月后就好了??梢娝麑W習能力極強,進步神速。我非常羨慕他能夠有這樣的機會;他能出國講學,也是這時打下的口語基礎(chǔ)吧。回想自己,學生時代我所受的外語教育,專重文學而不重口語,日后又沒有機會和外國人接觸,所以聽力很差,講英語也結(jié)結(jié)巴巴。我的英語只是“書房英語”,閱讀和寫作勉強還能應(yīng)付一點,可是和外國人打交道就完全不行了。
    
    陳先生的記憶力是祖父給他培養(yǎng)出來的。小時祖父要他背書,起先是背唐詩,以后背四書五經(jīng),日久遂成習慣。他背過英文辭典,背過英文小說。他說到莫泊桑的“The Necklace”, 安徒生的“The Match Girl”時,就大段大段地背出來,使我不勝驚異。我說他在記憶力方面是天才,但他說這是訓練出來的。我確實讀過些科普文章,說人的大腦如果開發(fā)出來,其潛力是驚人的。我想這恐怕只是理論上的可能性吧,真正要做到腦力最大可能的開發(fā),至少總該有特殊的條件吧。古人讀書都注重背誦,但很少人能訓練出陳先生這樣的記憶力。至于陳寅恪、錢鐘書這樣記憶力超人的大學者,幾百年也沒有幾個。我對朋友們提到陳先生這樣超強的記憶力,都說從來也沒有見過。
    
    陳先生思維敏捷,寫作速度也是驚人的。他曾說年青時一晚上可寫一萬幾千字;80歲后,還能每月發(fā)表一篇論文,每年出幾本書。說他“著作等身”,絕非夸張之詞。
    
    12月10日是陳先生九十華誕,我寫此文,既表示我個人對陳先生的感謝和敬仰,同時也表示對他九十華誕的祝福。
    
    
《 中華讀書報 》( 2011年11月09日 07 版)